傳銷人員在講臺上進行瘋狂表演 CFP供圖

---記者探秘傳銷窩點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

　　此時，我的身份是一個做生意不成功又急于發財、最后被親戚勸來“發展”的小業主。傳銷---這個行業盡管違法，卻又頗具誘惑力，尤其是對涉世不深、求職心切的大學生，其描繪的美好前景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使他們欲罷不能。為了弄清楚傳銷的“魔力”所在，我喬裝打扮，“混入”這家隱藏于河南洛陽洛南新區學府路某小區中的傳銷機構。

　　我深入“虎穴”的另一個原因是，朋友的兒子小辛干上了傳銷。

　　小辛是被他大學的同學介紹去的。他和女友辭去工作，向家里“借”了3000多元的“發展費”，來到洛陽“二次就業”。

　　在得知小辛所在的那家機構聚集了為數不少的大中專學生的信息之后，我作出了探秘傳銷窩點的決定。

“回家”

　　在小辛的介紹和引導下，我來到了古都洛陽隱藏在洛南新區一小區內的“家”中。小辛自然成了我的上線。

　　“聽小辛講，你經歷曲折，交際廣泛，又有知識，加上創業的欲望強烈，這正是我們事業成功的基礎。”在樓下，迎接我的主任接過我的行李，引我前往“家”中。

　　上到三樓，從樓梯間吹進來的風幾乎是把我裹進屋的。“歡迎您回家！”門的左右各站著6個男女青年，齊刷刷地鞠躬45度、異口同聲地向我“吼”道。

　　“馮玲玲！”小辛熱情地沖一個學生模樣的姑娘打招呼，那姑娘看上去心事重重。

　　進到屋內，他們擁上來向我問寒問暖，搬來釘著帆布條的小馬扎，端來熱氣騰騰的開水。“到家了，今后你就是家庭的一員，不要客氣。”主任親切地關照我，又特意交代大家對我這位大哥要多加關照。

　　晚上，有人為我鋪好地鋪，有人給我端來洗腳水。一個小伙子竟然擼起衣袖給我洗腳，弄得我很過意不去。洗腳的同時，幾位男女青年幾乎一擁而上，又是捶背，又是捏肩。

　　在這個三室一廳的簡陋公寓里，一間大約12平方米的房間是男寢室，屋內一溜并排地打了6個地鋪。“休息了，各位朋友，明天見！”

　　接著，客廳里響起“啪啪啪”幾聲關閉電燈開關的聲音。

“洗腦”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進入夢鄉，待我一覺醒來時，大家已經開始急匆匆地起床，整理床鋪。我這個新成員不僅沒有被叫醒，而且還享受了別人為我打洗臉水和擠牙膏的待遇。

　　急匆匆地吃過稀粥、蒸饃夾咸菜，我們便被帶著下樓，說是去上課。

　　“大家好！”隨著一聲清脆的問候，教室里立刻鴉雀無聲，隨后是又整齊又響亮的回答：“老師好！”室友小聲告訴我，這個老師可是個成功人士，“銅獅級”的。

　　“你想成為百萬富翁嗎？既然來到了我們的‘家庭’，加入了我們的團隊，無疑你的回答是肯定的。”老師那令人心潮澎湃的語氣，使教室里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我們的營銷網絡是什么？說穿了，就是患難與共，有福同享。只要大家團結起來，同心同德，堅持不懈，群策群力，調動起你全部的智慧，動用你所有親朋好友的關系，沒準，下一個百萬富翁就是你！”

　　“嘩嘩嘩……”教室里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

　　河南省工商局一位專家曾告訴我，許多打著“網絡營銷“旗號的組織，實際上干著傳銷的勾當。他們的明顯特征就是，只發展下線，并不賣產品，組織內的人都是靠發展人頭掙收入。不法分子正是利用傳銷具有組織上的封閉性、交易上的隱蔽性和傳銷人員的分散性等特點，進行各種違法犯罪活動。

　　臺上的演講還在進行。“72行里面沒有這一行，我們這是第73行。

　　我們是無店鋪連鎖銷售行業。我們這個行業門檻很低，只要交2800元，就給你一套化妝品。不是要你去擺地攤，也不要你去搞推銷，你就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至少賺到200萬。

　　“吃自己的飯，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只有奮力拼搏才能到達彼岸。

　　“如果你是龍你就騰飛，如果你是虎你就跳躍。如果你跟我一樣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毛毛蟲，那么也不要緊，只要你有一顆堅持不懈的心，總有一天你會升到我們公司的最高級別，A級別！”講到激動處，老師脫下了外衣。

　　老師講了很多很多，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中午飯，仍舊是土豆蘿卜大米飯。主任專門向我解釋：咱們這個團隊的主要特點就是不怕吃苦，不畏艱難。因為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

　　飯前洗手時，鄰鋪位的朋友告訴我“家”里的規矩：寢室領導不先動筷子，所有的人都不能動。這樣做是為了樹立寢室長的權威。他們是傳銷網絡最基層的干部，負責從新會員手中收錢。一般情況下，能拉來六七個人進網絡，就有當寢室長的資格了。

　　下午，到另外一個地方活動。在這里，演講者講了網絡營銷的定義，講了網絡營銷與傳銷的區別，講我們的事業是合理合法的，講每年給國家納了多少稅、安置了多少大學生、下崗工人和失去土地的農民，講“××套裝”的神奇功效以及獎勵辦法。經理則不斷給大家加油打氣：某某人原先是在飯店端盤子的，如今已經是A級會員，開著寶馬車天南海北地逛；某某人原先是下崗工人，加入團隊幾個月后月薪就過了萬……

　　接著，還安排時間互串寢室，這是團隊內部的互相造訪，聽老會員現身說法，講解自己的成功經歷，還帶領大家即興演說、唱歌等。

　　主任告訴我，這樣做是培養每個人的參與意識。

　　晚上回寢室“畫夢想”，大家互相吹噓、攀比發財夢，最大限度地煽動起每個人的欲望，一直到半夜才統一睡下。我注意到，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一半是熬的，一半是興奮。“我們能不能成功？

　　能！”大家齊聲說出自己的決心。那聲音，蓋過了門外呼嘯肆虐的北風。

“啟蒙”

　　“中國人為什么富不起來？”又一天，一位經理單獨對我進行啟蒙。

　　“中國人的問題是觀念落后。就說我們這個網絡營銷事業吧，為什么外國能做，我們就不能做？我們不占耕地，不擾民眾，不污染環境，不要國家一分錢，把數十萬、上百萬的人團結在一桿旗下，不斷推出自己的精英，難道這有錯嗎？

　　“我們的事業，就是要讓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們有業可就，有事可做，有財可發。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不是在為國分憂嗎？

　　“不能讓大學生們戴著知識的枷鎖而碌碌無為。我們的口號是：‘今天我為人人，明天人人為我’，讓大學生們充分發揮他們的智慧，早日實現他們的人生抱負，難道這不是在培養人才嗎？

　　“我們的事業，可以說是老少咸宜，童叟無欺，為每個人創造發財的機會。把中國農民束縛在土地上，發財太難了；把他們引導進城成為打工一族，欠薪、賴賬、黑工頭，剝削得他們受不了；讓他們經商、下海，沒本錢不說，商場如戰場，吃人不吐骨頭，他們承受不了風險。我們要讓中國農民抓住這最后一次致富的機會……”

　　“老師，您說的，我不能說一點都不信，但我說全信您也不會相信。就說小辛吧，他可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孩子，花這幾千元買的產品，啥時候才能收回來本錢呢？”猶豫了許久，我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實話告訴您，我害怕這是傳銷，政府不允許呢！”

　　“你搞錯了，是傳銷的話，我們就不會搞了。我們這是無店鋪銷售，是現在最時興的一種創業模式。”經理對我的異議堅決予以否認，“傳銷是金字塔的形狀，頂級上線永遠不離開，而我們這個行業則是梯形的，當一個人做滿了600分之后，他就必須出局，將機會讓給下線。”

　　“對于事業有成的‘家庭成員’，我們還要雇上車隊，讓他披紅戴綠地榮歸故里，以向鄉鄰展示他的成就。”他越說越激動，容不得人反駁。

　　為了讓我提高認識，經理將“我們這個行業”和傳銷進行了對比。

　　他說：“我們和傳銷的區別至少有7點：傳銷搞終身世襲制，而我們實行‘出局制’；傳銷有業績壓力，在一定的期限內完不成業績就有被淘汰的風險，而我們對你什么時候完成沖頂沒有硬性規定；傳銷與業績壓力相聯系，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業績，其資格就會下滑，而我們實行業績累計，資格不下滑。最大的不同是傳銷實行重復投資，而我們則是一次性投資……”

　　見我似懂非懂、將信將疑的樣子，經理沒有講完他的7點區別。

　　他咽了一下口水，就此打住了。

陷阱

　　晚飯是大米粥、饅頭，還有一盆蘿卜熬大白菜。我注意到那個叫馮玲玲的姑娘吃得很少。

　　趁洗碗的工夫，我把包里裝的幾根火腿腸全部給了馮玲玲。看得出，她的眼睛泛著淚光，在走出洗碗間的時候，我小聲問她：“能告訴我你是怎么到這里的嗎？我就是河南人，若想家了，我可以想辦法帶你回去。”

　　馮玲玲點點頭，小聲說：“你在這里稍等一下。”說罷，快速走向女寢室。待她返回時，順手塞給我一個幾乎可以攥在手心的小本子。

　　看起來快樂得如小鳥一般的姑娘，原來竟有隱情！唉，到這里來的人，恐怕都有不同尋常的故事吧。

　　待大家差不多都使用完廁所之后，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廁所，插上門閂，一口氣看完了馮玲玲塞給我的秘信。

　　在馮玲玲這些名為《傳銷是鋪滿鮮花的陷阱》的控訴性文字中，我基本了解了她不幸的遭遇。從她那顯得雜亂無章的句子和大小不一的字體可以看出，這些文字并非一日寫成，而且肯定是偷偷摸摸寫的。

　　馮玲玲的家在浙江舟山的一個山村，經濟上不太寬裕。2006年初中畢業之后，便放棄了讀高中，想選擇一所自己心儀的職業中專學習一門技術。為此，家里東挪西湊，為她籌集了3000元錢。

　　當年7月，老鄉劉某給她打電話，說自己在河南洛陽一家大型企業做銷售主管，可以安排一兩個熟人就業，月薪3000多元。

　　馮玲玲想，上學不就是為了找工作？找工作不就是為了掙錢？于是，她決定去洛陽就業，并對父母說老師讓她到河南去讀中專。

　　7月20日，她來到洛陽，劉某和一個女孩到火車站接她，很熱情，還帶她吃飯。之后她們打車到了住處，劉某和她的領導以核對年齡為由把她的身份證拿去了，又以錢帶在身上不安全為由把錢要走了，說是統一保管。由于一路勞累，加上她根本沒想到老鄉會騙她，于是稀里糊涂地答應了。

　　看他們住的地方，根本不像是能夠發給員工月薪3000多元的企業安排的。但劉某告訴她，剛來時生活條件要艱苦些，要等培訓上崗后才能享受正式員工的待遇。

　　第二天，老鄉領她來到一個小巷深處的院子，推開門一看，里面有100多人在上課，大家個個情緒激動，臺上的老師在歇斯底里地叫著：“來自五湖四海的網絡精英們，未來的千萬富翁們，奔馳、寶馬的主人們……”

　　后來她發現，每天都是這樣的開場白，聽的人個個都很激動。然后開始介紹新朋友，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大家都是被蒙來的。于是，大家一齊鼓掌，稱贊新朋友很帥、很漂亮、很有靈氣，將來必定能夠成功，等等。然后，新朋友上臺亮相，臺下一片歡呼，讓你很有面子。

　　接著，便是功能導師講解某某化妝品的神奇功效，說得天花亂墜；制度導師講解行規、梯級制度，以及如何晉級、跳級等。總之，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賣的產品越多、拉的下線越多，成功就越快。馮玲玲終于明白，自己掉進了一個叫作“傳銷”的陷阱。

　　再往后，就是講成功故事：某地一位醫學本碩連讀的大學生趙某，畢業后和某公司簽約，年薪10萬元，有車有房。后來被朋友帶到這里。

　　小趙開始非常生氣，認為朋友騙了他。后來他想通了，全身心投入其中，現在已經做到了代理員級，月薪幾萬元，比原來更瀟灑！再往下，張三，李四，王五……成功故事一個接一個，每天都是如此。

　　馮玲玲帶的3000元錢除了上交2800元的化妝品錢外，所剩的200元只夠交一個月的伙食費。她想過逃走，但又沒有機會。于是，只好接連不斷地向家里要錢，而因為給她寄錢，家里已經欠了不少債。她只好發誓說等自己掙大錢了就幫家里還債。

　　可是，眼看自己來洛陽已經一年多了，還沒有任何“成功”的跡象。而且她不僅沒有了自己的身份證件，連回老家的路費都沒有，這使她又沮喪又焦急。

　　“我怎么就成了有家不能回的人了呢？？？？？”馮玲玲在她小本子的最后，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出了她的吶喊，而且一連用了5個問號。

　　看罷馮玲玲的控訴書，聯想到小辛的父親---那個老實善良的農民。兒子大學畢業之后，本來在公司里已經拿到1000多元的工資，父子倆曾經不止一次地核計過何時能夠還清因供他上學而欠的債。誰知一念之差，兒子和女友陷進了傳銷泥潭，兩個多月就花去了1萬多元，舊債未還，新債又起。那一天，說到兒子的遭遇，不善言辭的老辛竟然老淚縱橫……

　　在洗手間內，我把自來水龍頭開到最大，用冷水沖洗著自己淚水模糊的雙眼。

【記者手記】“臥底”之后

　　雖然已過“知天命之年”，我還是容易沖動。自從得知一些學生陷入傳銷泥潭之后，我就決定當一次“臥底”，去親身體驗一下害人的傳銷到底是怎么蠱惑人的。

　　正如我在文章中寫到的，那些年輕人為了成功而去，發現被騙后卻又無力自拔。其處境令人憐，亦令人恨。因為傳銷是一個人騙人的惡之圈。

　　如今，我所臥底的那個傳銷窩點已被洛陽市工商部門立案調查，舟山姑娘馮玲玲也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一直在嗟嘆，像小辛、馮玲玲，以及許許多多曾經或正在被傳銷毒害的學生們，剛踏入社會就遭到這樣沉重的打擊，也許這個陰影會籠罩他們終生。因而，我十分希望相關的執法部門，執法的觸角再靈敏一些，打擊社會邪惡的拳頭再沉重一些，讓涉世未深的青少年的安全感再增強一些，而最終也使我們的社會更和諧一些。

　　當然，在打擊非法傳銷的同時，我們也應看到，傳銷者之所以屢屢得手，是有其深層次的社會原因的。

　　為什么“洗腦”對人有那么大的蠱惑作用？因為許多人無法擺脫一夜暴富的物質欲望。傳銷者“洗腦”不同程度地利用了成功學的一些方法，通過煽情激起那些正好需要激情者的斗志。人的激情是需要釋放的，而煽情也不一定都是壞事。現代生活壓力大，人們往往缺乏釋放激情的合理渠道。

　　另外，當前社會人情的冷漠，也被傳銷者利用得淋漓盡致。一方面，他們通過撫慰“落水者”的心靈，讓他們感受家的溫暖，培養他們的感情依賴；另一方面卻利用其感情的冷漠，讓他們去騙自己的家人、朋友。

　　破獲、懲罰、解散傳銷組織固然是打擊傳銷的一記重拳，但完全根治傳銷這一經濟毒瘤，則需進一步改善我們的社會，使傳銷分子無可乘之機。這不僅要求社會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還需要改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改善企業和學校的文化。對學校教育來說，應該加強對學生的職業規劃輔導，教育學生樹立正確的人生觀，戒除浮躁，牢記“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理。